——记梁书正的诗歌书写
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陈文敏
梁书正的精神世界是对万物有灵的笃信,他的文字是朝向文化乡愁的自我书写。
长期以来,关于湘西的艺术呈现,无论文字或影像,都不免把湘西神秘化而赋魅的做法,地理位置和文化版图上的湘西有其独特之处,但怪力乱神的符号贩卖就应该是常态吗?梁书正并不打算这样做,他描写具体而微的田园、日常和原乡,是对边地湘西的一次敞开与发现。他的两部诗集《唯有悲伤无人认领》、《遍地繁花》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与私人体认:乡土中国历来是安土重迁的,一方面,90年代以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深化,连接传统的“熟人社会”纽带松散,大批农民进城务工,离开了原住地又并不能很好融入移居地的主流文化之中;另一方面,乡村成了荒凉、凋敝、困顿、弃置的代名词。当“草根”变成了“无根”、“失根”,这种不断漂移的文化身份只有关于家的想象,“怀土”、“怀乡”、“家园想象”、“家国想象”与个人无可选择的出生地、肤色、性别、母语等密不可分。因此,梁书正所抒怀的,无论故乡还是异乡,都指向乡村、乡土、乡人,这已不是独属于湘西的文化乡愁,而是在一个传统日渐崩塌的时代,在大批人们离乡、望乡、怀乡、返乡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迁徙的漫漫旅途之中,少数个体回望农耕文化的一种属于中华大地上的文化乡愁。他的书写是建基于一系列二元对立元素之上的:比如:传统性/无根性、本地/异域、自然/现代、永恒/变化等等。梁书正是在写湘西,又何止只是在写湘西?他是湘西的,又不是湘西的。他在此处,他又不在此处。他是现代的,更是前现代的。他不过是借湘西之名,以私人化的经验书写大时代下的乡土中国。在他笔下,生活逻辑、艺术逻辑、时代逻辑同频共振的,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审美日常生活化的一种自洽状态,他的微型叙事以及一切抒怀,都让读者感到有生活、有支点、有记忆、有共鸣,是滚滚红尘中的微小救赎;湘西,成为乡土中国的微小缩影和文化切片。《月亮举行一切》、《神活在我们中间》、《神的寨子安于群山之中》……在一个众神逃遁的时代,梁书正在自然中重返神性,他藉由自然,达到天-地-人-神的和谐状态。
读者在梁书正的文字里,能够读到萧红、顾城或者其他什么人。艺术原本是一种互文性的、向前人致敬的关系。萧红在《祖父的园子》里写过:“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顾城有过脍炙人口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书正在《听流水》中写到:“禅师说:听流水可以听到无/他静静坐着/山风吹了一夜啊/桉树结着它的叶子/槐树开着它的花。”作家们的乡村经验不同,艺术表现也不同,但月映万川,理一分殊,他们在大自然中得到的哲思莫不类似。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书正的诗句有明确的场景感、代入感、同理心,“见过雏鸟在六岁那年,我轻轻拨开树叶/五只雏鸟齐齐张开嘴巴,齐齐地叫/它们的眼睛还睁不开,身子是粉嫩的/我赶忙搜遍全身,没有找到一点吃的/它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叫声更响亮/我不知所措,慌乱跑回家,跌跌撞撞/二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那五只雏鸟的口粮/仿佛那是我欠下的一生的债”(《一生的债》)。在人们走向坚硬现实、油腻中年的同时,书正以孩子式的笔体将人们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中的良善、怜悯打捞起来,这样的诗句,成了时间的摆渡者,将记忆与现实联结了起来。
在一个崇尚快乐的时代如何忍住悲痛,难,也不难。凭什么说“唯有悲伤无人认领”?不是大家识别不了悲伤,也不是说悲伤属于少数人的专利,也不能简单地作出“悲伤比快乐更高级”的判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晦与皎洁,佛家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无一不苦。新时代的人们躬逢盛世,但“国富民强”有时被当作一种“有限性”的现实,阳光投下的背后也有巨大阴影,社会生活的压力感、无力感、边缘感、异化感也是后工业社会的典型表征。他乡容纳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园。在这个意义上,生活的底色就是悲伤。悲伤是诗学的永恒母题,却是个体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若凡俗的肉身时时表现出悲伤,这个肉身是要被嘲笑的,是不合群的。亚里士多德说悲剧原本是“激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书正充分了悟悲剧的陶冶与净化作用,他俯身亲吻大地,抬头仰望星空,他的姿势孤独而明确。《原谅我一次次写到弱者》、《独坐乌蒙山上》、《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切只有神知道》……这些诗作与近年崛起的农民工组诗《我的诗篇》主题有相近之处,清晰地呈现出当代草根诗人创作上的自觉意识与自律意识。
书正的诗集名称直言“悲伤”,但他的笔触并不那么悲伤,却是一种隐形的悲伤,所形成的文本召唤,不是一种呼天抢地的悲伤、不是一种自恋式的精神洁癖,也不是一种独醒式的文化乡愁。他相信读者的鉴赏力,他不自恋,他对读者是有接纳的;他不炫技,但又技巧纯熟。他所参破的生活,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静水流深的、戛然而止的隐痛。因为,诗人明白,我们,也包括他本人,都拿这种哲学式的悲伤和孤独没有办法。这个从边地花垣走出来的青年,他的诗歌通向心灵花园,他所挖凿的隐秘通道和拓展的生活边界,不仅渡己也渡人,还渡众生。这让我想起被称为乡村哲学家的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所不同的是,梁书正不那么寒风吹彻,他以更轻盈的方式来操作、来轻扣,却意外地撞击了现代之殇;看似只记取生活底色的场景,却搔到了生活深处的痛痒,在真实、真诚、真切这一点上,作家们是殊途同归的,但同时他又坚信:“尘埃落定/所有卑微的事物都开始长出了/光明的羽翼”。
共同体的丧失是现代性的核心问题之一: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将传统社会的共同体与现代社会相对立;齐美尔判定“现代性摧毁了统一性”,导致了陌生人社会;法国政治学家托克维尔认为现代社会由身份被拉平了的“原子化的个体”所组成……以上这些情形也不同程度出现在中国。当陌生人社会取代熟人社会,共同体的纽带日益变得可有可无,共同体成为“过去的事情”。海明威曾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其实人人都是孤岛,这一个个原子式的存在,连成一片坚实而悲情的大地。书正在这一流动的现代性进程中,以放大湘西的美好人事、洁白岁月、个人记忆来对抗时代焦虑、身份焦虑,是草根阶层善良、静默、悲悯的社会镜像。20世纪以来,不同族裔和人群对于身份认同的追问绵绵不绝,认同的核心问题是对于“类的确定性”的意义追索,比如:我(们)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还有:我们不是谁?谁跟我们是一伙的?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us/other之间的区隔在哪里?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人类的悲欢真的能共通吗?过去我是怀疑的,现在我开始相信。仅在文化身份认同这一点上,梁书正,我们跟你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