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文苑

春天慈悲

时间:2019/10/10 00:48:31浏览:

(一)立春

洲上坪的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瓦蓝瓦蓝,干净得让人不忍伸过手去,仿佛一伸过去就会把它弄脏一样。普世般的阳光铺天盖地,又洋洋洒洒、毫无保留,把天地万物置于无限的光明之中。

但凡见识和感受过此种场景的人,都会相信这么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洲上坪的老一辈几乎人人说过,他们相信,高处有一双俯视的眼睛。

在这样的日子,往往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一生与泥巴打交道的老农缓缓推开木门,舒展身子畅快地说:“多好的天气啊!”“是啊,立春了,这日子要慢慢暖和起来。”“你家那块土今年准备种吗?”“种!哪能不种。”说着,两人走到一起,递根烟,开始盘算起来。

不远处的菜地上,打过霜的白菜格外清新翠绿,惹人喜爱。这庄稼人劳作的果实,总让人感到宁静和踏实。

母亲踮着板凳,清扫神龛上的灰尘,再轻轻拿下阿婆的遗照,用干净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燃烧的香烛温和宁静,光芒在神龛聚拢,照见慈祥的先祖。

村口古树下的土地庙前,三两身影清扫好落叶和灰尘,点香烧纸,烟雾缭绕中,他们念念有词,表情肃穆。

而此时,苍茫荒凉的大地往往看不见一丝绿色,倒是积雪一堆一堆的,还没有融化。仔细观察会发现,空无一人的房子屋顶、远处的坟茔和高山上的寺庙。这些地方的雪,总化得慢一些。

在莲花山顶,积雪依然很厚,大风吹过,在一片宽大干枯的叶子中,赫然发现一只虫子的躯壳,干燥又空寂,执着地躺在风雪中,随着风吹不停地晃动着。那是谁说的?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那是为众人抱薪者吗?那是为自由开路者吗?我们不得而知。

好在春天慈悲。天空赶走乌云;气候交出阳光;人们挂念农事;生命延续传承;大地酝酿孕期;人世仍在追问。


(二)雨水

接连一周绵绵细雨,融化了地面上的雪,气候渐渐回暖。田野上,泥土湿润、松蓬,缓缓冒着白蒙蒙的雾气。生命在以这样的方式,一年年延续、传承。

雨水中,一个如水般潮湿的人儿一边刷墙一边偷偷抹泪,每刷一下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用了一生的力量。许久,终于刷成了方方正正的样子,才慢慢蹲下去,从袋里取出一张讣告,慢慢打开、对齐、贴上,一点一点地抹平。

这一天,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温热的泪水慢慢滚出她的眼窝。一会儿,她擦干眼泪,笑着说让你见笑了。我说没有的呢。她说介意我抽烟吗?我摇摇头。她点燃一支烟,继续说。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潮湿中又有一种莫名的宁静。

起身离开时,她说:“写吧。春天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宽恕的呢?”说完,她走向细雨中,慢慢地,像一个潮湿的人儿。

常常一人独处,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说话。因为与群体的疏离,往往成为异类。春天来了,这个雨水的节气里,到处都是呢喃的声音,我却无法摇曳起来,也不想摇曳。我深信春天诚实,破冰就是破冰;发芽就是发芽;生长就是生长;开花就是开花。那两个在雨中潮湿的人儿,当然是春天的一种写照。

所以看到慈悲的春天:

那是刚吐出新绿的轻轻摇晃的杨柳条下,老奶奶安静地梳理白发,拍打身上的灰尘。

那是碑文深深的印痕里,积雪慢慢被阳光温暖融化,一行行似泪水的融水被春风吹干。

那是在高山之巅眺望,手掌向下,一覆盖是一座县城,一遮挡是一个人世,仿佛众生在瞬间都得到了庇佑。

当一个人真正不会一到春天就呻吟的时候,也许他的春天才真正来临;当一个人内心开花的时候,也许他才真正拥有永恒的春天。

猛然间就欢喜所有的遇见。欢喜即接纳,接纳即感恩。所以,春天时时都在;所以,春天从未离去。那些在雨水中哭泣的人儿,那些潮湿的事物,终将被阳光吻暖。

一只虫子爬过斑驳的墙壁,装饰了我荒凉的眼睛。大地上每一个丑陋的土疙瘩,都是人间温暖的子宫。


(三)惊蛰

原计划一路高速回去的,可到半路就下了,朋友疑惑为啥不走高速了。我说,想带你去看那片桃花,不知开了没有。果然,桃花异常绚烂,远远看去,就像整个春天迎面扑来。桃林一片连一片,桃花一层漫过一层,层叠起伏,无边无际,宛若进行某种盛大的仪式。

历书中有记:惊蛰三候所代表的花信为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把桃花排在前列,想必自有其中的道理。

走在桃花树下,就想到这样的话:春天来了,我不是看花,就是看你。因为有你,春天就不远;因为有你,花期就很近。生活需要一些仪式感,不是为了奔波而奔波,为了忙碌而忙碌。也应该在某一时刻任性一些,倔强一些。就如同那些花,开得那么任性,那么肆无忌惮、舍我其谁。

一直这样走着、走着,有时在高山之上,有时在田野之中,有时在河流之畔,有时在村路阡陌。春天的美好当然令人流连,春天的感觉当然令人难忘。很多时候都想动笔写一写春天,却终因无法准确表达内心的情感而作罢。倒是有时置身在春天的怀抱中,会陡生诗意,甚觉春天美好、春天慈悲。

由此,就可以听到春天的声音了。那些流水,如同光阴的飞逝;那些虫鸣,如同童年的颤音;那些春风,如同梦里的呢喃;那些生长,如同思想的拔节。由此,对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

再登莲花山,却再也寻不到那倒毙于枯叶中昆虫,倒是在腐叶堆下,成群的虫子钻来钻去,筑巢筑窝、筑村筑寨、载歌载舞、生儿育女,自由而自在。那是倒毙于风雪中的那只虫子用生命换来的吗?

某一日看到一个丑陋的土疙瘩,无数的小孔中,蚂蚁成群结队进出。微微的春风从中穿过,奏出悠扬的音乐。

再看天际之上,光芒四射,天地万物仿佛在一念之间,均现出光明之身。


(四)春分

无论走到哪里,都离不开生养的故土。在外面待久了,总想回去看看。

这一个日子也是阳光普照,忙于春耕的张老太坐在坎旁的一块土疙瘩上休息。不远处,两个小孙在造泥人,那不亦乐乎的样子,宛若人世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这是她家的自留地,每一块土都曾包裹过种子、发过芽、结过果实;每一块,都历经春天的阵痛和呢喃。她膝下生养五个儿女,外嫁的外嫁,打工的打工。现在她带孙守着老家,守着自留地,春种秋收,年年岁岁。

张老太是个健谈的人,她说那是她的福地,一生的口粮都来自那里,死后也要埋在那里,孙儿们玩的泥巴,多年后都是她的屋顶。

过张老太的自留地,就来到土地庙,一眼望见古树上那星星点点的翠绿,在春风中摇曳、舞蹈。树下,菩萨安详,祭祀的黄纸晃动着的无数小心愿、小祝福,都在一一走向美好的归途。

那些空空的房子,屋顶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屋檐下的荒草丛中,三两小花淡淡地开,亮出明媚的小手掌。五片小小的花瓣里融进了春天的颜色,白里透红、红里有黄、黄中有粉。不得不惊讶于造物主的构造,那是宇宙在其间栖息。

于是,从春风中取出了诗意的呢喃;从流水中取出了欢快的歌唱;从言谈中取出温暖的光芒;从乡间小路取出期许和希望。在洲上坪,群山有起伏之美,河流有柔软之势,村庄连接到云端,人们接到了福祉。

一粒种子一个婴儿;一个土坑一个摇篮;一片土地一位母亲;一朵花蕾一个天堂。

于是,走在洲上坪,就是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给一朵小花浇水,就是给万物浇水。

于是,走在洲上坪,就自然而然心怀苍生了,自然而然胸怀世界了。

就有了慈悲阔海,就有了澄明之境。


(五)清明

一段飞机失事前十秒的视频,看了几十遍。伴随着所有人“啊啊啊”的呼喊,一直在耳边不停回荡、回荡……

那是众生呼救,那是众生哀鸣。

谁写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谁写的,丧钟为谁而鸣?

清明了,适合为他们写一首诗。

清明了,适合为众生大哭一场。

春天慈悲。这一日,登上白塔寺,为众生祈福。却无意看到三只朝着灯烛不停飞来扑去飞蛾,突然想到了屈原和杜少陵。再立于高处,望着武陵山脉、静静酉水,又怎能忘掉陈子昂。不知当年写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是否也正是立在这样的风中?

走得越久、越远。看得越深、越透。

清明,适合这样的追问:

解冻了,为何坟头和寺顶上的雪总化得最慢?

生长了,为何已无人烟的寨子果花都不再开?

降雨了,为何人们都去井边祈福,给泥巴磕头?

立春了,为何小王庄村口那个孩子眼里噙满泪水?

惊蛰了,为何苍天的闪电还是照不到一些黑暗的角落?

春耕了,为何农人喜欢把自己埋在播种的地方?

清明了,为何举着挂纸的人都如托着神圣的经幡?

万物生长了,为何还有一片枯萎的叶子裹着

一只小虫空静的躯壳?


为何明月依旧,风中独立的人仍见前后茫茫?

为何还持一本残损的书,战战兢兢,无法开口?


当然,要追问的太多,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在追问。别说圣贤,就连耕种的农夫应该都有问过。甚至一虫一草,一沙一石,难道它们没有自己的追问吗?

在春天,我见过最绝望的追问:那是瘫痪的阿婆,流泪咒骂苍天,为何还不带她走?

在春天,我见过最焦急的追问:那是一只蚂蚁围绕死去的同伴团团转,整天都没有停歇。

在春天,我见过最沉默的追问:那是一块顽石和我对坐,整整一个季节,我们都没有听到彼此内心花开的声音。

当然,我也见过最幸福的追问,那是我对你说的:每当见到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时,我总想到你。因为在我心中,你是美的存在,你是美的化身,你是所有美的总和。可是你什么时候才到我身边呢?

我还见过最美好的追问:那是你在车上,望见漫山遍野的野樱花。你说喜欢它们似绒毛、似雪花、似薄雾轻笼的样子,飘飘洒洒,纤尘不染。不知能不能开到地老天荒?

我也见过诗意的追问,那是对着春风、对着流水的时候。它们给我的涟漪已经荡漾到我心灵最深处。还见过最有禅意的追问,那不是来自寺庙的老僧,也不是塑着金身的佛陀。至于来自谁,来自什么,我也无法向你描述。

那些是失事飞机上的最后的呼喊,是否也是一种追问呢?

春天慈悲,所有的追问,春天都会给出答案。


(六)谷雨

去保靖的路上,一个孕妇站在马路中间给从侧面开三轮车出来的丈夫拦车,示意出车。但是她明显拦错了方向,看着她不停挥手的样子,我慢慢停车、等待。生活中总要有一些莫名的事情发生,却意外地感到温柔。在她不停的挥动中,两边的车都停了下来,直到她坐上三轮车,慢慢驶进春天深处。

我抬眼看见,春山可望,遍布翠绿,草如绿海,花若星辰,仿佛大地都有了深深的爱意和醉意。

古苗河的源头,一小片水田里,去年的稻草根旁,青蛙产下的卵团在阳光的抚摸下慢慢蓬勃壮大,那些细细小小的黑点不规则地排立,如同星象。借助天际的光芒,在泥中投影出神秘的构图。旁边,成群拖着尾巴的小蝌蚪在阳光下游来游去,那么自在、那么欢快、那么自由。

再经过贴讣告的那面墙,猛然发现,旁边那棵树的枝丫居然长到了贴讣告的位置,嫩芽翠绿翠绿的,枝头上三五朵小花已经开了,刚好遮住了那张讣告,其中还有一朵高过了白纸。更高处的树枝上,两只鸟在飞来飞去,估计是玩乐,或者是想在上面搭个窝、生儿育女。

张老太在阳光下梳理白发。春天来了,春天把颜色带给了她。喝她倒的黄金茶,看着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身子,瞬间仿佛整个春天都苏醒了。

那一日清晨,花车里坐着那个在茶楼里哭泣的姑娘,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对视的刹那,看到她眼里的闪烁。我假装望向远方,心里轻轻微笑。在诗中我这样写道:她在我面前倾诉、落泪/二十岁的翅膀,蛰伏在尘埃里……亲爱的姑娘,祝福你/全世界都会为你护住伤口,捂着秘密。

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时节。六十岁的父亲光着膀子在水田里下秧,时而低身;时而直腰。起起伏伏,如同叩拜。

再放眼望去,小小的洲上坪,已是人身起伏。百谷长于土,万愿成在心。古老的湘西大地,辽阔的华夏疆土,何处不是生长,何处没有希冀。

这样想着,胸口就激荡江河;这样想着,眼里就奔涌泉水。

在这样的春天,念及子瞻所言: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一个仇人。我的心里全是爱,只有爱。

谷雨时节,田野上的父亲,他的爱凝聚在一根小小的秧苗上。

而春天的爱,在源源不断地来临。

春风,让心灵发芽;春雨,洗净身上的浮尘;阳光,使心中开花;大地复苏,是为了重新积攒希望。

我们流泪,是为了冲洗掉眼里的尘埃;我们低身,是心存对天地的敬畏。

那么,不妨在春日里大哭一场;不妨在阳光中尽情奔跑;不妨把心托付给自然;不妨好好地爱……

因为总会有花朵高过帖讣告的位置;总会有鸟巢高过花朵;总会有新生的小鸟不断孵出……

春天慈悲,所有的真都在发芽。

春天慈悲,所有的美都在开花。

春天慈悲,所有的善都在生长。

我是其中的一棵,你也是。我是其中是一朵,你也是。

再登莲花山,在高处,见晴空万里,万物蓬勃,天地照应,有如永世关照,有如恒古慰藉。

在古庙写罢此文,春风已破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