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回家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想到生活:柴米、蔬菜和周遭
已厌倦这絮絮叨叨的话题
至亲:刚过世的外婆或活着的人
提谁呢,都像是一场悲剧
母性:爱、生育或慈悲
这是母亲跨过却无法懂得的河流
对家国、世界及人类的看法
于我俩而言,都模糊而不可叙述
沉默已跟随我们走了很远
三十三年了,第一次
与母亲这样:
各自以无声而恒久的寂静
承接来自宇宙的尘埃和光辉
◎祖母与松针
去山上打柴的祖母,一生从未带过刀斧
她只是用竹耙,把自然落下的松针,耙好、背回
死后她埋在松林之下,无数的松针
一年年在她坟头堆积,厚厚的,如同一种
久违的慈悲
◎我无法说出他们的名字
一个瘸腿的人在黑暗墙角拉小提琴
两个孤儿在听
一个盲童的领唱,让叙利亚的废墟中
长出心灵之花
一个抱大提琴的人
在炮弹炸烂的地方忘情独奏
一个士兵放下枪,用手去逗一只
洁白的鸽子
他们是微弱的、细小的、不灭的光
他们是阿炳、道斯、甘地和曼德拉
◎启示录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
永恒的事物
也无法回答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风中的蝴蝶翩跹起舞
是因为美即永恒?
流水归入大海,是抵达了吗?
我曾望着雪山之巅哭泣
并小心地抹去
萝卜上的泥
◎大海辽阔
金沙江的源头是一条
瘦小的溪流
摩梭人在水边取水、祭拜
唐古拉山口,积雪融化成长江
我的祖母在古苗河淘米
水从簸箕哗哗流出
奔向远方的海洋
五年前曾为海上明月着迷
那时我不知道被什么吸引
现在回到故乡,身居内陆
才知大海辽阔
明月高悬的深意
◎清风拂世 满地月光
藏区,过世之人肉身未被鹰吃完
可证得:此人生前干过坏事
洲上坪,庄稼人种出果实若长得不好
可证得:此人落在田野里的影子是不干净的
我曾向苍天求证过一些事情,也
叩问过大地
现在我证得的事物:
清风拂世,满地月光……
◎在扪岱村
山上,是明净的天空,山下,是永恒的流水
在山间的扪岱村,绿树成荫,阳光笼罩
花下的女孩,带着花瓣一样的羞涩
庭院中的老人,任蝴蝶落在肩头
自留地里的村妇,对着挖好的孔,一粒粒
丢进干净的大蒜种子
古井旁的农人,把清洗好的洁白的糯米
如码祭坛一样,一点点往上堆积
◎宛若光明之初
芹菜已长到母亲的脚裸,黄瓜攀到了高处
母亲说,这是奶奶留下的,得到了奶奶的庇佑
电视里,战火纷飞的贝鲁特
蓬头垢面老妇从屋里搬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
黄瓜和芹菜正探出翠绿翠绿的额头
◎夜登白塔寺
灯盏渐行渐远渐无,星辰越走越近越亮
抵达山顶时,一声钟响惊醒了寺前的枇杷果
李杜今昔何在?子瞻为谁痛哭?
山河悠悠自在,生生灭灭,万物各从容
◎在钟佛山顶下棋
前面是县城,身后是庙
两个沉默的对弈者
移动着各自的黑白子
总是不断挣扎
总是努力拼杀
总是走入困境
总是出现残局
宛若人世的棋盘
呈现着人们各自的命运
类似骨灰瓮的棋盒
装着的是
全天下人的哭声
◎也是收获
夜晚,约看守所朋友散步
听他讲故事,期望写些监狱题材的作品
我们一圈圈走着,他一个个故事讲着
命运的浪花在心中翻滚
人间的悲喜在眼前上演
在持续几个小时的讲述中,我终于
慢慢看清了自己
囚徒的身份
◎夜宿沅水
这流经城镇、山川、坟场和寺院的水
现在流经我
这盛着夕阳、星辉、祭语和祷词的水
现在流经我
暮色苍茫的人世上,它静静的,我也是
只有无限辽阔的宇宙在把我们
轻轻抚摸
◎偶遇
它还那么小,那么稚嫩
从马路一边到另一边,走走停停
翅膀趴在灰尘中,喘息、挣扎、匍匐
朝着母亲的方向
我们十几辆车都停下来,静静等着、看着
在这忙碌的世界
有一直雏鸡正在回家
有一个孩子在呼唤妈妈
◎过花果山
落在肩膀的枯叶是自然给予我的经卷?
从身边流淌的小溪即为恒河?
当我从山上下来,灯光漫卷
低矮的平房里,清香四溢,老人的膝下
孩童们在转动欢乐的年轮
◎愿尘世被温柔相待
借助车的灯光,看见前方
父亲骑单车载女儿,慢慢行驶着
他的后背多像一座山
靠在后面的女儿轻搂他的腰,安静又美好
车要开得再慢一些,灯光打得再远一些……
愿每个父亲都载着孩子驶出黑暗
愿流逝的万物在此刻都拥有一颗
做父亲的耐心
◎唯有爱能走向永恒
从公园回来的桥上
一对恋人热情地拥吻着
他们站的那个位置
一年前有个人从那里跳了下去……
现在他们紧紧相拥,忘记了
周遭和世界
忘记了
死亡曾悄悄爬上他们的肩膀
风儿亲吻他们
月光抚摸他们
当我经过,人世间一些
丢失已久的东西
突然在我心里
慢慢地升温
◎我听到入世的歌声
五年前,在博物馆看见
一束阳光中,漫漫灰尘扑向骨架
我以为洞悉了生命的秘密
而今站在旷野,大风起伏
我似乎探及更深的事物:
野花漫过肉体
酒盏找回嘴唇
月光照亮故乡
◎劝导台
车在贵州高山上穿行
突然闪现一个“劝导台”的指示牌
如果说人生相逢皆有所指
那这是要我忏悔吗?
当我告诉年过半百的朋友
他突然沉默
多少波涛在内心翻滚
多少火焰升腾又熄灭
——那奔流的江河,承受时间的拷问
◎母亲的抚摸
在替过世阿婆洗净身子之后
母亲的抚摸又回到生活中
麻袋里的种子,祭祀的粮食
女人隆起的腹部……
有一日,她在高山指向远处
风霜的手掌对着
苍老的天空,挪动着,挪动着……
那时,天空澄明,没有杂质
那时,红尘滚滚,坠入云烟
◎我在春天等你
春天来了,听说你要来看我,是真的吗
我的樱花相信了,她已经提前开了
我的桃花也相信了,她正悄悄捂着花蕾
我的李花也相信了,她在努力积攒一个春天
还有很多花,她们都相信了
她们准备开满山坡、田野、村庄
就等你来,她们就开,就结果
就和你一起相爱,一起慢慢老
◎满月颂
下班归来,见父母并排坐在一起看电视
他们边看边笑,指指点点,两个人
挨的那么近,那么近……
多年了,第二次看到他们这么坐在一起
第一次,是在结婚的合照上
在他们的背后
是一张已过世奶奶睡过的床
再后面,一轮满月正从他们之间的肩膀
慢慢升了上来
◎途中所见
县际班车座位广告上写着
“无痛人流,不要千元
替你解忧,当即可走……”
座位上,一位母亲正
“咿咿呀呀”地哄着婴儿
车厢多么安静,人间多么平和
仿佛所有从这广告牌走失的孩子
都在此刻
获得母亲的抚慰
◎春日近
在千年的古寺里
我捡到今晨的花瓣
在你的笑声中
我听到泉水的叮咚
还有什么是我再想得到?
与你从山顶下来
桃林夹道,春已触到额头
◎从酉水岸边走过
沙滩上,有鞋子、胸罩
尼龙袋、红布……
这是谁丢失的呢?
为什么鞋子只有一只,另一只去了哪里?
胸罩曾捂过谁的乳房,现在又捂着什么?
尼龙袋里装过的是种子,还是灰烬?
红布上写着的是泪水,还是祈词?
从水边归来的人
一手戏耍几颗沉默的顽石
一手把玩一片残损的竹签
◎工友谈及父亲
醉了之后,杯中的酒变回玉米
玉米长满自留地
自留地在故乡,父亲
戴着斗笠,扛着锄头
在玉米丛中穿行
他和玉米一样葱绿、茂盛
他没有死去
◎证明
弱势群体的存在,是为了证明
人间尚有锋利的刀子
迟迟不落的夕阳是为了证明
再锋利的刀子,都会在时光中生锈
一个无知的人想着这些
他什么都证明不了
他那命中磨损的部分
也正在被磨损本身求证
◎过雅酉
从破旧的乡村教室里打捞出
清透的眼神
我向往它的纯洁和无知
一个投湖而死的人,我不能鄙视
水中的青苔和骨头
当我站在腊尔山顶,群星照我
我亦不能说成一人独享
当我满含泪水抚摸一地枯叶
我不能解释成:满心欢喜地摘下果实
◎对面的阳台
挂瓜果蔬菜,晒《佛经》《诗经》
什么都没有时,就让阳光一直栖息着
近日,是新生婴儿的衣物,一件连一件
每次经过,我都停下脚步
仿佛自己又做了父亲,仿佛那些
仁慈、责任和爱,又慢慢地在心底
加深了几分
◎青草漫过堤岸
深夜,突然想到乌鸦和人皮鼓
乌鸦啄鼓面会是什么声音
今晨搜人皮鼓
居然有一只藏在铁瓦寺里
第一次看到人皮鼓是在
一个诗人写滇缅边界失踪的姐姐
此时写人皮鼓
江河平缓,早春的青草漫过岸堤
◎人世茫茫
怎么去形容一群人?一群蝼蚁?
如果不是来到高处也看不到
一群人,他们来自哪里,要去向哪里
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也无法对话
在这山顶之上,只见人世茫茫
相似的风霜打在每个人的肩膀
◎夜间扶贫所得
夜深了,我在整理户口本
全寨人都在巴掌大的桌面聚拢
留守、疾病、单亲、孤寡……
一个个填进表格,录入电脑
夜幕中,星辰聚集
我抚摸过的那些名字都一一对应
高处那些温润的眼睛
◎麻场胡同所见
白发母亲与哑巴儿子在散步
他们哦哦啊啊比划着、微笑着
温柔的路灯从高处洒下来
静静的、细细的、柔柔的
像一种宽恕、一种慈悲……
那一刻,走在后面的我
突然开始相信了
世间没有苦难和不幸
深秋落叶上缀满的并不全是泪水
◎该怎么写一首满意之作
从纪念墙写起?弹孔写起?从饥饿孩子
清透又绝望的眼睛写起?
从一条河流,源头上
祖母的一句祈祷词写起?
从一块少女肚兜作成的尿布写起?
自由的白鸽?茫茫海面上的灯塔?
博物馆里刻有经文的石碑?
我所提到的已被写尽
梁鸿说:昆生把家安在墓地里
二伯父死后火化,也要把骨灰在棺材
撒成人形
我从贫困山区走访归来
看到两个单亲的留守儿童
站在夜幕之下
遥指高空那片璀璨的星辰
◎终究无处下笔
想写老人:一个佝偻身躯推煤车的老妇就浮现眼前
想写儿童:一双贫瘠而清澈的眼睛就进入脑海
想写万物啊,万物都蛰伏在冰霜之中
该写什么呢?一支有罪的笔,跌跌撞撞
一张薄薄的草纸,满腔热枕,徒怀悲伤
◎小区夜行
来回奔跑的少女,摇晃饱满的乳房
长满青草的土地,升起温热的湿气
此时,医院护产科婴儿正在出生
多年前,祖母在古井打一桶捅清凉的泉水
洲上坪的田野,泥里的薯藤结出果实
鸟雀在枝丫上筑窝
还有什么不能使我放缓这
匆忙而疲惫的脚步,让皎洁的月光还给我
一双干净的眼睛
◎高山论
明月在上,清风在侧
学李白,我不爱饮酒
学陈子昂,我已没有泪水
占领这里的古寺已成废墟
占领废墟的青草已一片枯黄
世人的高山贴满黄金
村庄的高山牌位林立
只有一个失败者的高山
仍那么陡峭
只有孤绝的悬崖配得上
雄鹰和星辰
◎二行
愿我的灰烬落进你的香炉
如同祷词印于经书,月光照彻神龛
◎金字塔
风雨桥,摆手堂,祖母坛
古老的河流,永恒的土地
不灭的星空
安静的古寨,洁白的炊烟
炉火正旺的火塘
祖母,小孩,土碗
碗里洁白的米粒
◎一样的
在岭南的一小块土地上
她弯腰的姿势
她撒种的姿势,是一样的
她缓慢地移动着
在土地的中央
和土地融为一体
和更广阔的大地融为一体——
哦,是一样的
我忍不住想把她
喊成祖母、喊成母亲
◎它没有理睬我
从羊肉馆出来
看到后院
一只羊安详地趴在圈里
我喊“羊,羊”,它没有理睬
喊“咩,咩”,它没有理睬
我不死心
念了声“阿弥陀佛”,它也不为所动
我悲伤地转身,远处闯入眼帘的雪山呵
都有羊一般沉默的脊背
◎小城生活
忙于家庭琐事、小小应酬
为帮不到一些痛苦的人难过
更多的时候
不说话
风在吹呀
去年看到落叶
今年遇见花开
这两个时刻,我流出了泪水
没有人知道呵
我一个人走时想的是
这个苍茫人世
没有人知道呵
在我安静书桌上压着的
是一本经书
◎中年书
我曾在星星下走失了自己
而今,雨后窗外明亮
我在屋里读一首诗,诗中有条路
路边,野菊花,打碗碗花,金银花
都有着它们的香气
◎作于云阳宾馆
两岸灯盏明亮、璀璨……
看了大半夜,我想到的是
从云阳大桥走过来的孕妇,桥下是长江
我想到两岸的灯,有一盏
一边送长江远去
一边接她回家
◎比狮子山
骨络比石头坚硬?心比流水柔软?
山腰间那蒙蒙雾气可是我
日渐迷茫的一生
手比草木朴素?
眼睛比露珠清亮?
一头隐藏的豹子可是深深的我执?
那满山坡的落叶就是我的忏悔?
那翻过山头的夕阳就是我的黄昏?
除了沉默
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到底还能给一座青山
带来什么
◎种地的老人
种青菜,种萝卜,种香葱
从早晨到傍晚
他总是弯着腰,总是鞠着躬
一整天了,不管什么时候看到
阳光总在他的身上
不管什么时候
喊他的名字
满园圃的蔬菜总会微微点头应答
◎那些眼神
上午的阳光下,妻子给小孩喂奶,眼眸低垂
下午破腹产刚出来的妹妹,不能说话
一双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记得那些眼神,那些
母亲的眼神,菩萨的眼神
能装得下祖国,容得下世界
◎半夜起床的母亲
关于母亲半夜起床,记忆中最深刻的有三次
一次是听到闷酸菜的坛子总是咕咚咕咚响
一次是听到邻居家婴儿不停地啼哭
还有一次,月光明亮,星斗满天
她起来抚摸晒垫上的稻谷,并小声地
和它们说话
◎秋天隆起的黄昏
黄叶缤纷的银杏树下,怀孕的女人
挺着大肚子缓慢走来。远处
背一背篓沉甸甸稻谷的老妇,躬着身
往村庄走去
在她们交汇的刹那,明澈的秋天
突然呈现出了
圆满的弧形
◎秋天回到家乡
岸边,是俯身收割的人
河中,是弯腰鞠水的人
阳光懒洋洋地照着,秋风愉快地吹着
我从城市归来,一路风尘仆仆
加入他们之前,我是一粒尘土
加入他们之后,我是山水画中的一笔
◎我想记下这美好的人间
暖阳中,老妇人在清扫落叶和尘埃
背着婴儿的母亲从旁边缓慢走过
这是在乡村,一个安静的画面
我想要记录下这副画面
因为它的平静,祥和与自然
有美该有的颜色和幸福该有的样子
有爱与和平的所有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