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文苑

万物有灵中的文化乡愁

作者:梁书正时间:2019/10/11 13:35:48浏览:


——记梁书正的诗歌书写

 

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陈文敏

 

梁书正的精神世界是对万物有灵的笃信,他的文字是朝向文化乡愁的自我书写。

长期以来,关于湘西的艺术呈现,无论文字或影像,都不免把湘西神秘化而赋魅的做法,地理位置和文化版图上的湘西有其独特之处,但怪力乱神的符号贩卖就应该是常态吗?梁书正并不打算这样做,他描写具体而微的田园、日常和原乡,是对边地湘西的一次敞开与发现。他的两部诗集《唯有悲伤无人认领》、《遍地繁花》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与私人体认:乡土中国历来是安土重迁的,一方面,90年代以来,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深化,连接传统的“熟人社会”纽带松散,大批农民进城务工,离开了原住地又并不能很好融入移居地的主流文化之中;另一方面,乡村成了荒凉、凋敝、困顿、弃置的代名词。当“草根”变成了“无根”、“失根”,这种不断漂移的文化身份只有关于家的想象,“怀土”、“怀乡”、“家园想象”、“家国想象”与个人无可选择的出生地、肤色、性别、母语等密不可分。因此,梁书正所抒怀的,无论故乡还是异乡,都指向乡村、乡土、乡人,这已不是独属于湘西的文化乡愁,而是在一个传统日渐崩塌的时代,在大批人们离乡、望乡、怀乡、返乡的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迁徙的漫漫旅途之中,少数个体回望农耕文化的一种属于中华大地上的文化乡愁。他的书写是建基于一系列二元对立元素之上的:比如:传统性/无根性、本地/异域、自然/现代、永恒/变化等等。梁书正是在写湘西,又何止只是在写湘西?他是湘西的,又不是湘西的。他在此处,他又不在此处。他是现代的,更是前现代的。他不过是借湘西之名,以私人化的经验书写大时代下的乡土中国。在他笔下,生活逻辑、艺术逻辑、时代逻辑同频共振的,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审美日常生活化的一种自洽状态,他的微型叙事以及一切抒怀,都让读者感到有生活、有支点、有记忆、有共鸣,是滚滚红尘中的微小救赎;湘西,成为乡土中国的微小缩影和文化切片。《月亮举行一切》、《神活在我们中间》、《神的寨子安于群山之中》……在一个众神逃遁的时代,梁书正在自然中重返神性,他藉由自然,达到天-地-人-神的和谐状态。

读者在梁书正的文字里,能够读到萧红、顾城或者其他什么人。艺术原本是一种互文性的、向前人致敬的关系。萧红在《祖父的园子》里写过: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顾城有过脍炙人口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书正在《听流水》中写到:“禅师说:听流水可以听到无他静静坐着山风吹了一夜啊桉树结着它的叶子槐树开着它的花。”作家们的乡村经验不同,艺术表现也不同,但月映万川,理一分殊,他们在大自然中得到的哲思莫不类似。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书正的诗句有明确的场景感、代入感、同理心,“见过雏鸟在六岁那年,我轻轻拨开树叶/五只雏鸟齐齐张开嘴巴,齐齐地叫/它们的眼睛还睁不开,身子是粉嫩的/我赶忙搜遍全身,没有找到一点吃的/它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叫声更响亮/我不知所措,慌乱跑回家,跌跌撞撞/二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那五只雏鸟的口粮/仿佛那是我欠下的一生的债”(《一生的债》)。在人们走向坚硬现实、油腻中年的同时,书正以孩子式的笔体将人们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中的良善、怜悯打捞起来,这样的诗句,成了时间的摆渡者,将记忆与现实联结了起来。

在一个崇尚快乐的时代如何忍住悲痛,难,也不难。凭什么说“唯有悲伤无人认领”?不是大家识别不了悲伤,也不是说悲伤属于少数人的专利,也不能简单地作出“悲伤比快乐更高级”的判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晦与皎洁,佛家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无一不苦。新时代的人们躬逢盛世,但“国富民强”有时被当作一种“有限性”的现实,阳光投下的背后也有巨大阴影,社会生活的压力感、无力感、边缘感、异化感也是后工业社会的典型表征。他乡容纳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园。在这个意义上,生活的底色就是悲伤。悲伤是诗学的永恒母题,却是个体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若凡俗的肉身时时表现出悲伤,这个肉身是要被嘲笑的,是不合群的。亚里士多德说悲剧原本是“激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书正充分了悟悲剧的陶冶与净化作用,他俯身亲吻大地,抬头仰望星空,他的姿势孤独而明确。《原谅我一次次写到弱者》、《独坐乌蒙山上》、《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切只有神知道》……这些诗作与近年崛起的农民工组诗《我的诗篇》主题有相近之处,清晰地呈现出当代草根诗人创作上的自觉意识与自律意识。

书正的诗集名称直言“悲伤”,但他的笔触并不那么悲伤,却是一种隐形的悲伤,所形成的文本召唤,不是一种呼天抢地的悲伤、不是一种自恋式的精神洁癖,也不是一种独醒式的文化乡愁。他相信读者的鉴赏力,他不自恋,他对读者是有接纳的;他不炫技,但又技巧纯熟。他所参破的生活,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静水流深的、戛然而止的隐痛。因为,诗人明白,我们,也包括他本人,都拿这种哲学式的悲伤和孤独没有办法。这个从边地花垣走出来的青年,他的诗歌通向心灵花园,他所挖凿的隐秘通道和拓展的生活边界,不仅渡己也渡人,还渡众生。这让我想起被称为乡村哲学家的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所不同的是,梁书正不那么寒风吹彻,他以更轻盈的方式来操作、来轻扣,却意外地撞击了现代之殇;看似只记取生活底色的场景,却搔到了生活深处的痛痒,在真实、真诚、真切这一点上,作家们是殊途同归的,但同时他又坚信:“尘埃落定/所有卑微的事物都开始长出了/光明的羽翼”。

共同体的丧失是现代性的核心问题之一: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将传统社会的共同体与现代社会相对立;齐美尔判定“现代性摧毁了统一性”,导致了陌生人社会;法国政治学家托克维尔认为现代社会由身份被拉平了的“原子化的个体”所组成……以上这些情形也不同程度出现在中国。当陌生人社会取代熟人社会,共同体的纽带日益变得可有可无,共同体成为“过去的事情”。海明威曾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其实人人都是孤岛,这一个个原子式的存在,连成一片坚实而悲情的大地。书正在这一流动的现代性进程中,以放大湘西的美好人事、洁白岁月、个人记忆来对抗时代焦虑、身份焦虑,是草根阶层善良、静默、悲悯的社会镜像。20世纪以来,不同族裔和人群对于身份认同的追问绵绵不绝,认同的核心问题是对于“类的确定性”的意义追索,比如:我(们)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还有:我们不是谁?谁跟我们是一伙的?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us/other之间的区隔在哪里?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人类的悲欢真的能共通吗?过去我是怀疑的,现在我开始相信。仅在文化身份认同这一点上,梁书正,我们跟你是一伙的。